观展忆杨公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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方土15岁(1978年)临摹的杨之光作品《贴心人·知心语》。

●方 土

今年是杨之光先生诞辰95周年,走进广州美术馆,《永恒之光——杨之光诞辰95周年纪念展》的墨香与光影交织,悄然铺展开一段与先生跨越多年的艺术情缘。展柜里的200多幅作品,不少是我首次得见:早年的速写线条带着生涩,却藏不住璞玉般逼人的锋芒;创作草图里满是对生活的温柔捕捉,每一笔都似与时光轻叩;另有不少是深入人心的名作,藏着先生对伟人的敬仰与对人民群众的朴素情怀。

更多作品则是“老相识”,让我不由怦然心动——先生20世纪70年代出版的画册,当年我在惠来小城的新华书店,攒着零钱一本本淘回,趴在桌上临摹到纸张发皱。如今隔着玻璃望去,熟悉的册子封面宛如老友重逢,暖意顺着视线直抵心底,也将我被先生画作领入艺术之门的年少时光,再度紧紧系住。

15岁那年,正是先生的艺术之光,照亮了我缺乏艺术滋养的小世界。那时惠来县城只有一家新华书店,是我眺望外界的唯一窗口。昏黄灯光下,先生画中矿工新兵的喜悦、系围裙农妇双手的选民证、水兵坚实的后背,都带着鲜活的生活气息,仿佛要从纸上跃出。从那时起,遇见他的画册便如获至宝,临摹的画笔从颤抖到稳当,中国画的笔墨趣味也在一遍遍描摹中,悄悄在我心里扎了根。那时从不敢奢望,多年后竟能考入广州美术学院中国画系,真切地站在这位“偶像”面前,杨之光先生身着朴素中山装,用江南口音畅谈创作,一句“借鉴古洋寻我法,平生最忌食残羹”犹如晨钟暮鼓,成了我日后艺术道路上的准则。

不过求学时,我也曾因先生的“较真”暗暗嘀咕过两次。大二那年,先生的研究生黄一瀚,耗时一个月完成一幅素描稿,画中瑶族农妇背身锄地,身后跟着个小姑娘,人物鲜活、构图出彩。我恰巧站在师兄身旁,亲耳听见先生摇头说“孩子该在学堂,不该跟着妈下地”。后来师兄无奈擦去小姑娘,画面瞬间没了灵气,那时我只觉得先生太过“老派”。大三时,班里转来一位脸蛋通红的西北姑娘,我们相处投缘,上课、写生总在一起,却被人举报“搞对象”。当时学校规矩严格,禁止学生谈恋爱,身为系主任的先生当即召开全系大会点名警告,我刚萌芽的心思,久久难以平复。如今时隔多年回望,才渐渐懂得,当年那些“不通情理”的事,背后是先生如老园丁般的守护,以严格为剪,默默为我们修剪掉成长途中可能横生的枝杈。

真正读懂先生的心意,是在毕业之际。我的毕业创作《岭南花果》四条屏展出后,正当收拾东西准备离校,同班同学、先生的女儿杨红急匆匆跑来,说她父亲夸我“在大写意里,画出了广美从没见过的新东西”。就这一句话,我瞬间红了眼眶,也给了我继续前行的底气。更意外的是,先生对后辈的帮扶,还藏在毕业后的人生岔路口。那时我转行进入珠江电影制片厂,是先生悄悄托人,为我介绍了一位新加坡画商,对方不仅订了我100幅画,定的价钱还与尚涛、方楚雄老师看齐。那笔钱在当时堪称“巨款”,让我成了“万元户”,而比这更重要的是,促使我重新拿起放下的毛笔,找回了失落的画心。先生从不说“帮你”二字,却用这种无声的方式,为我搭起了重返艺术之路的桥梁。

日子在笔墨与生活的交织中流转,直到某天收拾旧物,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箱,又将记忆拉回了更早些时候。箱里全是儿时的画稿,其中好几幅临摹先生的作品,纸张早已泛黄,唯有一幅15岁时临摹的《贴心人、知心语》保存较完整,笔端的认真劲儿依旧清晰可见。看着这些旧稿,最后见到先生的模样瞬间浮现在眼前:2016年春节后,我们上下届几位同学约好一起去大学城中医院探望先生,他躺在病床上,身上插着管子,仍笑着嘱咐我们“多画画,别把手艺丢了”。

这也让我更明白,先生的一生,都在为艺术“发光”。晚年时,他将1200多幅珍贵画作悉数捐给公立美术馆,让更多人能领略艺术之美;又与女儿创办“杨之光美术中心”,把后半辈子的精力都投入美术启蒙,让无数孩子爱上笔墨丹青。他的光芒,不仅在画纸上,更在那颗育人到底的赤子心中。

今日观展,思念先生,无需过多言语。只盼望每次提笔,都能不负他当年的期许,如他一般,以笔墨为火把,为艺术、为后辈,燃一束永不熄灭的光。杨公这束光,跨越山海,岁岁明亮,永驻心间。

(作者系广东省美术家协会名誉主席、广东省中国画学会会长)